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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朱公后裔·一》原创小说



        三丫头直觉得昏昏沉沉,浑身乏力。在一阵嘈杂声中,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发觉自己身靠墙壁,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坐着,面前围了一帮子人。他马上警觉起来,双手紧紧搂住了一双儿女。两个孩子满脸是泪,显然已经哭了一段时候时候了。他责备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呢?如果再有人追来,三条命就保不住了。
        三丫头放眼看了看面前的这帮人,觉得也都是些穷人,心里稍为松了些。这些人在相互说着一些似乎与他有关的话,他却一句也听不懂,他一下子感到了逃难没尽没头。有多少次险些儿被抓被杀,却又多少次化险为夷地逃了过来。
        三丫头一路南逃,穿州跨府,直至渡过了长江,风声终于小了许多。这里街市闹猛,村落密集,城门和路口不再挂有那么多朝廷称之为匪首的头颅。但也没法听懂这里人们的说话,而他一开口,别人却都知道他是北方来的。有几次碰到明显是官差的人,问他是不是山东逃跑的拳匪,他都指着篮担里的一双儿女说是老家河南发大水,出来逃荒的。幸亏这些官差只是例行盘问,没有认真深究。
        昨天,三丫头记得是昨天。他在县道上遇到了一小队官兵,为首的队佐问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他回说是河南发水逃难的。那队佐说,管你是河南的还是河北的,上司老爷要抓山东逃跑的拳匪,要交差只有抓你们充数了。说着就上来一把抓了他的衣襟,他好说歹说没有用,眼看着几个人亮出绳子就要上来绑他。他眼明手快,抄起篮担上的一段短棍,只一下,就打得那队佐脑开血喷。又乘势一阵拼杀,那几个官兵还没反应过来,大部分都被他打到在地,剩下一两个,吓得落荒而逃。他挑起篮担,大步朝路西的山头上飞奔而去。傍晚时分,他丟弃了篮担,换上了干净衣裳,把大一点的女娃扎在背上,小一点的男娃搂在胸前,乘着暮色走出山林。他没敢再走县道,专挑乡村小路,一口气向南跑了三十多里地。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后半夜了,又饥又渴的他终于累坐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两个娃早已睡着,他把女娃从背上放下来,和男娃一起,靠在自己胸前。后来他迷迷糊糊,自己也睡着了。
        “喂,你是哪搭人?”人群中终于有人问道。
        三丫头知道人家在问他话,但听不懂问的什么,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两个娃儿又哭了起来。
        “三爷,我饿。”大一点的女娃哭着说。
        “饿”。小一点的男娃也跟着哭。
        刚才那个问话的人对边上的人说:“问他话弗开口,覅(注1)是人贩子呢。这两个细佬,也弗晓得从哪搭拐来的”。
        “弗像,”边上的那个人说:“你弗见那丫头叫他三爷吗?听那口音,像是北方来的,北方人听弗懂我们的话”。
        “喔哟,还是个江北蛮子呀,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吧,倒当爷爷了?”先问话的那个人说。
        “底个爷爷!”边上的那个人回他说:“那是她三阿伯,北方人拿阿伯叫作爷。你弗听见我们这里挑黄泥的苏北佬都是这样叫的吗?哎!你看这一对细佬,肯定饿得弗得了了,先拿点东西给他们吃吧”。
        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后说话的那个人,去而复回。拿了几个熟山芋,给两个娃儿一人一个后,把剩余的递给三丫头。然后用生硬蹩脚的官话问道:“逃荒的吧?怎么一点碗筷被子都没有呢?老家是苏北的还是安徽的”?
        三丫头这回听懂了,本想和前几次一样,回答是河南来的。但马上想起昨天被官兵盘问时讲的是河南,现在倒不如顺水推舟,就承认是安徽的吧。他站起身来,双手抱拳,想说一声谢谢大叔大哥。俺老家安徽发大水……可嘴巴张了一下,没发出声音。只觉得一阵头晕,站立不住,跌坐下来。先问话的那个人说:“哦,原来是个哑巴”。
        “喂!都围在我门口做底啥(注2)?我家里朆(注3)着火吧。”这时,外边一个人边朝人群里走进来边说。
        “哟,老松枝回来了。火倒是朆着,你家贵客临门,你老娘舅(注4)来了。”先问话的那个人,边取笑着边说。
        “根生你瞎眼啦,这弗是你家祖宗么?”老松枝朝三丫头看了一眼,回敬道:“呸!把你老祖宗弄到我门口做底?赶快供回去。”老松枝说着,在大门上沿摸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根生老松枝,我说你们覅斗嘴了。我看这哑巴是病啦,肯定是昨天就在这里的了。你早上起来上工朆看见?”后问话的那个人说道。
        “底个?永祥你说这是个哑巴?还病了?让我望一望,别死在我门口,大小三条命呢,图董(注5)问起来讲弗清楚。”老松枝蹲下身来,用手背在三丫头额头上拭了拭。接着说:“额骨头滚烫,发热了。根生呀,你家老祖宗真病了呢,还弗快去请郎中?唉,这哑巴也真是的,照理是弗该管你闲事,也弗晓得你昨天从哪搭来,今天还要到那搭去。看你这一路风尘,肯定是远道来的。讲你是投亲靠友,又弗见随身行李。讲你是逃荒讨饭的,也弗见个碗筷筲箕(注6)。弗过覅急,看你年轻,身段又结实,吃碗午时汤,也许就挺过去了。哦,你是哑巴,讲了半天你也听弗见。”
        三丫头双手抱拳,一边嘴里嗯嗯作响,一边朝老松枝直点头。刚才人们都说他哑巴,他听懂了。心想哑巴就哑巴吧,省得一开口就惹祸。老松枝见状,说:“你能听到我们讲话?弗错,是个半哑。好吧,你等我去烧口汤来。”
        老松枝在碗柜里摸出一块生姜,两枚大蒜头,用菜刀拍碎了,放入锅里,加了两窑碗水,转到灶堂前点了火,又回到门口,冲着围观的人说:“散了吧,散了吧。该做底个还做底个去,一个哑巴有底好看的。”人们陆续走开,只有根生还朆动步,老松枝又说:“这么,还真等着接你祖宗呢。”根生没趣,也走了。老松枝这才朝三丫头说:“哑巴,到屋里坐一歇吧,外边凉,覅把细佬也冻病了。”怕他听弗懂,老松枝又做了下手势。三丫头抱拳致意,表示感谢,这才把两个孩子抱进了屋。老松枝添了把柴,又拿出几只窑碗洗了,顺便把灶面和桌面揩干净。汤烧开了,老松枝给三丫头舀了一大碗,又给两个细佬各小半碗,洗了锅,开始烧早饭。
        三丫头喝了热汤,浑身暖和多了。又喂孩子喝,孩子居然也弗嫌辣,咕嘟咕嘟就喝完了,也许是饥不择食吧。早饭好了,老松枝又给三丫头舀了一大碗,两个孩子也是各小半碗。老松枝自己吃完了,对三丫头说:“我上工去了,你覅急,等热退了再走。”说着,出门走了。
        三丫头这才好好打量老松枝的这个家,拢共一小间土墙草顶屋,而且土墙的上半截,是用破陶罐垒叠起来的。一张竹片床,架在四只陶瓮上,屁股底下坐的,是倒扣在地上的陶坛,所谓桌子,也是瓮上放了块两尺多见方的木板。三丫头不明白这是到了一个啥地方,根据他跟着拳坛走南闯北的经历来看,附近应该有窑场。不然,这老汉家里哪会有这么多陶器。
        日近当天的辰光,老松枝哼着小调又回到了家。一进门,三丫头正在灶堂前烧饭呢。老松枝开锅一看,见三丫头照他早饭一样,又煮了一锅山芋丝白粥。尽管老松枝本来要烧的是干饭,干饭敖饥,吃了才有力气做生活。中饭是弗能跟早饭一样的。但老松枝还是非常高兴,从未有过的高兴。高兴得他把两个细佬轮流抱起来看了一遍。两个细佬居然也弗怕陌生,怔怔地看着他。
        吃过饭后,根生来了。见了三丫头后对老松枝说:“这哑巴还朆走呀?”老松枝说:“我刚才也问了,他倒是比划了一通,可能连他自己也弗晓得去哪搭了。我看多半象逃荒的,只是这讨饭担子弗知掉在哪个村子里了。对了,你又来做底?是弗是想送一副他?”根生说:“看你老松枝讲的,好人也弗能让你一个人做了。我跟我老嬷讲了,想抱他个细佬养养。你看他一个男佬,拖男带女,吃呒吃的,穿呒穿的。帮他想想,弗如把细佬送人,自己寻点零活做做,一家三口都能活下来。”老松枝说:“今朝日头从西边出了呀,你根生这么小气的人也热心肠了。你想抱个伢伲回去,和你那末代(注7)凑个双数?”根生怔了一下,缓缓答道:“我想抱个丫头回去。”老松枝说:“看看,屁股一撅,我就晓得你屙底个屎了。你是想乘人之危,拾个便宜丫头作童养媳。空口白话,还要人家感谢你救命大恩呢。人家细佬也是娘老子养的,情愿送人?”根生说:“你老松枝讲话就是嘴弗饶人,还朆问就晓得人家弗情愿?再讲了,我也弗全白要他的,给他两百铜钱好了。”
        “嘿嘿”老松枝冷笑着说,“两百铜钱?根生你好大方呀,出到五斤盐价了,我替哑巴先谢谢啦。哦,对了,搁在先前,两百铜钱能买七斤盐呢,如今弗是太后还宫,大清中兴了嘛。”老松枝回过头来,对三丫头又说:“哑巴,晓得他讲底个吗?他要买你那丫头呢。”三丫头虽然没听明白他们讲什么,但根据他们的口气和手势,好像那个叫根生的想要他的女娃,这怎么可能,不管是卖还是送,都是不可能的。三丫头当即把两个孩子搂紧了,眼里充满了敌意,看着根生,直摇头。根生见状,说道:“我也是怜见你,想帮你嘛,算了算了。哎,老松枝,我看你也覅多事,赶紧打发他们走,辰光长了,乡董查下来,问你个私收流寇罪,弗是好白相的。”老松枝接口说:“这就覅你操心了,底个叫辰光长了?等人家热退了自然走。覅拿大话来压我,我弗吃这套。”根生说:“冯老先生早就讲过,如今天下弗太平,弗许收留来路弗明的人。”老松枝用手把根生推出门外,边推边说:“你走吧,大清正当中兴呢,哪里就天下弗太平了?朆依你的心思,又是流寇又是来路弗明。一个逃荒的,带了两个细佬,能成钦犯?辰光长了……”根生说:“老弗死的,辰光长了给你送终呢。”老松枝说:“他能叫我爹,我还真敢认他做伢伲。我怕底啥?”
        三丫头一直在看着他们说话,当老松枝用手指着他自己的鼻子说到“爹”时,三丫头居然明白了。当即将辫子绕在脖子上,牙咬发梢,跪倒在老松枝脚下,纳头便拜。老松枝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伸手扶起了三丫头,对着根生说:“看见了吧,放屁吹着火,他这一拜,还真认我当老子了。好,今朝好日,再升一级,老子公公一起当,怎么样。哈哈,天落子(注8),天落子。”
        老松枝收留逃荒佬,认了个哑巴伢伲,还添头两个细佬,这事经根生一宣扬,马上就在西窑传开了。仅十四余丈长的西窑是一座有历史的老窑了。原来是钟家的祖业,传到钟老板手里,仍然拥有五六成的窑股。现在的窑东是本图图董冯老先生。窑场人都说冯老先生弗光是本图,恐怕还是本乡最有学问的人。冯老先生同治爷初年在邑庠(注9)念书,还吃过一阵饩粮。终因强中还有强头,又兼家道弗是太好,弗能上下打点,拔贡毫无指望,只好打道回家。家中虽有几亩薄田,但爹娘一心望子成龙,从弗让他下地做生活。以致爹娘过辈以后,他是下田弗会,管田弗懂。只好把田租出去,坐收那夏麦两斗,冬米一石的亩租子。这点收入对冯老先生来说,有点促襟见肘,顶弗了一个门户。冯老先生只好到大窑户人家设馆授徒,做个西席。
        冯老先生学问虽高,那东西本事并弗高,一生呒得伢伲。直到三十出头了,也就是同治末年辰光,才抱上个呒得把的,取名冯美娟。冯老先生百般无奈,逐断了光宗耀祖的念想。空闲下来,教那丫头念念《三字经》、《千字文》、《女儿训》之类。那丫头倒也开口闭口之乎者也,有些知书达理。人也出落得有模有样,又裹了小脚,一时三村传闻,引得几路媒婆上门问讯。后来终经穿针引线,嫁给了窑户钟老爷家的大公子。好归宿,好归宿。如今听说科举也要废除了,就是生男也呒得仕途指望了,看开了吧。当年媒人来说合时,美娟丫头眼看爹爹渐老,总弗能年年出去做西席吧,太吃力了。有心讨个活钱,提出要点窑股为爹娘养老。钟老爷也刚好人力财力都扑在了长达二十六丈的新窑上,对西窑有点顾弗到。因为是祖业,又舍弗得卖掉。经美娟一提,媒人来回几番传话,最后是冯家出一小部分,钟家送一大部分。这样,冯老先生就当起了西窑的窑东来了。
        要说真正划算的,还是钟家。那冯老先生呒子呒侄,到那老两口眼睛睁弗开的辰光,西窑还弗又归钟家?冯老先生当了窑东以后,既呒得财力去经营,也呒得能耐去管理。同原来的管窑佬一合计,仍让其负责,实行包窑。也就是专为呒得窑的人家烧坯,收取窑清(注10),为了弗得罪大窑户,窑清还弗能定得太低,宁可少烧几窑。
        由于冯老先生是有学问的人,上至乡里,下至村户要问个底事体,写个底东西,常常会去找他。久而久之,到了递补图董的辰光,他就自然递补了图董。老松枝的事,当然也传到了冯老先生的耳朵里,冯老先生叹了口气说:“哎,这老松枝,又惹事。”
        大凡窑场新增人员,一是造窑入股,开店设场,买田砌屋,自弗必说。其次娶媳招亲,理由充分。再者投亲靠友,有根有保,也勉强讲得过去。象老松枝收留这么个哑巴,身呒分文,且又来历弗明,只怕无论如何也讲弗过去了。老松枝平素虽然嘴头硬,有时讲话刻薄,但正儿八经要他见个人物,上个场面,心里的底气就泄了,腿里的骨头也软了。足足憋了三天,老松枝还朆想好怎么去见冯老先生。心里头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拿弗定主意。见了冯老先生该怎么讲呢?万一讨了一顿臭骂还是弗让他收留哑巴怎么办呢?老松枝啊老松枝,三天了,冯老先生早就晓得了,你再弗赶紧去讲,眼里还有他这个图董吗?再讲哑巴也弗能老在家里呆着,弗讲养弗起,就是养得起,也呒得这个道理。昨天哑巴热退了,打手势比划着要去帮老松枝做生活。假如连冯老先生这一关都过弗去,谁还肯让他做生活呢?
        老松枝终于鼓着勇气去冯老先生家了,当他来到冯家的辰光,屋里只有冯老先生老嬷一个人在。这老女人说是钟家打发人来把冯老先生请了去,也弗晓得有底事体。“老松枝,你去走一趟。叫他早点回来,家里还等着他吃中饭呢。”老女人吩咐道。“好嘞。”老松枝赔笑应着走了。能受到有头有脸人家的差遣,是一种荣幸,老松枝心里添了几分喜滋滋的感觉。
        冯美娟嫁入钟家弗久,钟老爷有心磨练伢伲,推说年纪大了,就弗大管事了。这一阵,正在常州女妮家做客呢。钟大公子,只好挑起担子,当起了小钟老板。冯美娟也里外帮衬着。老松枝来到钟老板家场前,隐约看见钟家门堂里边,钟老板和冯老先生在陪着客人说话。门前站着几个陌生人,这几人的衣着打扮弗象是外地客商的随从。再仔细一看,都是肩大腰圆的粗汉,一律穿着山袜子。门前弗远的河里停靠着一条木船,对岸栓着几匹马。难道是梅花山贼?老松枝弗觉一股寒意从头袭来,他试探着朝前再走几步,陌生人果然恶狠狠挥手驱赶他,吓得他回头便走,边走嘴里边咕噜着:“弗得了,弗得了了。”
        传说中的梅花山贼是汤渡南面楚山里的一股土匪。楚山并弗高,也弗险峻,它是天目山的北端余脉,而且可以说是末梢了,纵深却比较广,又处于江浙两省交界之地,所以,常有山贼出没。虽然官兵也进剿过几次,但往往是狮子扑苍蝇,劳而无功。倒是地方大户,为了犒劳官兵,多少要费些钱粮。
        梅花山贼的贼首是牛将军。牛将军其实弗姓牛,而姓勇,百家姓上呒得这个姓。据说是长毛(注11)*****辰光,有一支勇营队伍被长毛打败了,残兵败将逃进了楚山。待他们惊魂稍定而再度汇集时,只剩下一百多人了。那里还是长毛的对手?他们大部分从湖南来,却弗敢回老家。路上怕被长毛当清狗抓,到家怕被地方当逃兵抓,弗管被谁抓了,都是凶多吉少。即便没人抓你,两手空空怎么走,一路上吃风呀?他们为朝廷南征北战,冲锋陷阵。朝廷却把上好的粮饷都发给了兵大爷。连长矛都笑他们开仗是勇营(注12),吃饷是兵爷。他们厌倦了开仗。于是,他们相约抛弃了营衣,抛弃了乡念,甚至抛弃了各自的姓氏,而取营衣上的“勇”字为姓,结义一家。在这山沟里垦荒务农,自成一族。长矛朆为难他们,只派了个宣抚使去,宣示了一下天王圣训,倒也几年呒得事体。长矛退走后,朝廷追究逃兵,进山抓人,于是勇姓人四散开来。这些事对于牛将军来说,当然弗是很清楚,只是他公公一辈的人,偶尔讲起来罢了。
        牛将军早前是推狗头车的。所谓狗头车,就是一种木制的独轮车。轮子在中间,两边有车板。牛将军在狗头车上堆绑着山货,吱吚吱吚地推着下山。到了汤渡街镇上,跟店家换些南北货、日杂货、洋布、食盐等等。吃过饭,在茶馆里泡壶浓茶(注13),听一段书,再吱吚吱吚推回去,两头赚几个脚钱。也弗天天下山,隔个几天跑一趟,日子倒也马马虎虎过得去。后来朝廷连年多事,赋税增加,地方官府只好在各路口设卡收捐,牛将军的买卖就越来越弗好做了。有一次,卡上换了新差役,把牛将军的货扣了。理由是他私自贩盐,大大超过了规定的五斤以下民居自用量。他稍有反抗,即遭拳打脚踢。惹得他与卡役对打起来,还打伤了一个卡役,结果被送进了县大牢。家里人费了多少周折,请人去交了保金,才把他保了出来。
        牛将军出来后,一车货连同车子都弗见了踪影。只好自认倒霉,自己动手又打造了一辆新车,谁晓得却趟趟受那卡役的刁难。牛将军忍无可忍,趁夜一把火烧了卡舍。县捕进山抓人,他带上老嬷细佬躲进了楚山深处。只剩下老娘跑弗动朆走,蛮以为呒事,弗晓得县捕连老太婆也弗放过,抓了去。老娘哪见过这世面,经这一折腾,病倒在牢中。等过了几天,牛将军回家晓得后,托人去打探,县捕也怕出事,当即把他娘放了。可回家朆几天,还是去世了。牛将军悲痛过后,抡起山刀就去砍卡役。原来善的怕凶的,凶的就怕覅命的。卡役一看这来势,吓得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牛将军再次烧了卡舍,从此就上山做了土匪,由于有牛将军的关照,捐卡终于朆再立起来。
        楚山一带山头脊梁上有弗少土墩。据说当年金兀术进攻苏州辰光,牛皋打起岳飞旗号,引敌西入太湖。牛皋在楚山一带筑墩,夜举篝火。营火漫山遍野,一望无际。金兀术一看,心说原来岳飞并弗是兵少败逃,却在这里准备了口袋,本帅弗中你埋伏,三军后船变前船,回渡苏州。结果刚上岸,就遭到真岳飞的迎头痛击,败北而去。牛将军听过书,十分敬仰岳飞牛皋等人。做了土匪之后,就人前人后自称是牛皋后人,于是人们就都称他为牛将军。弗晓得是信了他的话呢,还是笑他在吹牛。他的祖上,勇姓之前到底姓底个,只怕连他自己都弗晓得了。牛将军和他的匪兄匪弟虽然都是土匪,但他立的两条匪规却一点也看弗出匪气。第一条是弗准抢掠妇女,第二条是弗准欺压百姓。所以,山民都弗怕这股土匪,官兵进山辰光,还给他们通风报信呢。
        牛将军主要还是弄些山货卖卖,弗过是由手下代劳了。倒弗光是怕抓,还因为身份弗同了,买卖也大了。手头紧的辰光,也做点剥笋壳的勾当。所谓剥笋壳,也就是向大户人家敲一些钱花用。对于个别劣绅恶霸,就弗是剥笋壳了,而是绑票,然后索要赎金。而且他们每次绑票后,都会在主家门前留下一个石灰梅花印,所以,人们便称他们是梅花山贼。
        汤渡街上的人们,对他们弗是很了解,说起来弗免有些谈虎色变。老松枝回到家的辰光,还有些心有余悸。三丫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老松枝忙说:“都覅出去,都覅出去,外面来强盗了。河里停着船,岸上拴着马,一伙人都在钟老板家里呢。我本来想去说收留你们的事,唉,过了这阵再说吧。但愿钟家和冯家覅遭殃,你们的事也好说些。”三丫头听说来了强盗,一下子站了起来。拉着老松枝,边带上门边往外走。他弗顾老松枝嚷嚷,推着他直往村中走去。村里有些人家已关上了大门,屋场上弗见一个白相的细佬。
        三丫头来到钟家门前,四周环顾了一下。见河沿边堆放着一排排的小口大肚子酒瓮,一手拎了一个。弗慌弗忙,来到船边河埠头,将酒瓮浸到水里,灌满了水。他全然弗顾众山贼的注目,“噔噔噔”一路虎步,进了钟家大门,往堂前一放,开始打量众人。钟老板一看,倒抽一口凉气。两个酒瓮,灌满水,怕有两百来斤吧,这人轻悄悄的就提了进来,来者弗善啊。钟老板以为他是山贼一伙的,而牛将军等人,亦是看得目瞪口呆。还是冯老先生镇静,一眼看见老松枝在拉提瓮人的衣角,便明白了几分,大声说:“老松枝,你进来。”说着,自己先往里走去,老松枝只好跟了进去。一歇功夫,冯老先生把他女婿也叫了进去。又过了一歇,三人出来。钟老板对老松枝说:“叫他把水提进去,里边还等着水淘米做饭招待客人呢。”老松枝领着三丫头到后面去了。钟老板与冯老先生重新坐下,笑着对牛将军说:“对弗起,下人弗懂规矩,让客人见笑了。”
        这一天,钟老板客客气气地请牛将军他们了饭,又象征性地送了些礼物。然后婉转地说了一通生意差,手头弗宽,招待弗周之类的话。又说牛将军能来,是看得起钟某人,能和牛将军交朋友,钟某人面子上生光。牛将军吃饱了,喝足了,又收了礼。虽然礼少了些,弗便发作,顺着台阶下,表现出很高兴的样范。临走时还表示要和提水人交个朋友,有机会请他去山里走走呢。
        外边钟老板和冯老先生忙着招待牛将军他们吃酒,里边冯美娟也忙着留老松枝他们两个吃饭。这样的待遇,老松枝还是头回享受,真有点受宠若惊。他先盛了一大碗饭,夹些菜,从后门转回家,分给两个细佬吃着,再转回来自己吃饭。钟老板和冯老先生送走牛将军他们后,进到里屋来。老松枝和三丫头早已吃完,在喝着水,回答着冯美娟的问话呢。钟老板又详细问了一遍三丫头的情况,很高兴的说:“老松枝总算今天做了件正儿八经的事,难得,难得。”冯老先生说:“哪搭是他的功劳,我看是这个哑巴,有勇有谋,只怕倒是个人物,弗可小看。”钟老板说:“这样吧,这一窑马上要落山了,弗讲它。从下一窑装窑开始,你叫哑巴到新窑来上工。我来出面让他跟个师傅,学些上手生活。以后在窑场也吃得开,工钱也好多挣些。”老松枝听说,欢天喜地的连连道谢。憋了三天的心事,终于轻松地放了下来。
        三丫头也终于结束南逃,在老松枝的草屋里,落下脚来。老松枝也终于有心思想进一步了解三丫头了,首先该晓得他姓底叫底吧,姓张?三丫头摇摇头。姓李?三丫头还是摇摇头。三丫头找来根树枝,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个“佟”字,老松枝说:“我弗识字,你写了也白搭。”再问他老家哪搭,这回是三丫头装糊涂了。问了半天,老松枝还是朆弄明白,只好算了。
        三丫头无名,却有姓,姓佟,老家在山东冠县佟家庄。老娘生养他的时候,是第四胎。上头两个姐姐,第三胎是个男娃,没半年,夭折了。村里人都说,闺女命贱,好养大。所以,三丫头生下来,他爹连名都不给起了。还说,干脆贱到底吧,男娃当女娃,就叫三丫头了。后来三丫头长到能满村头疯野的时候,着实吃了小伙伴们不少的笑话。又过了许多年,三丫头二十挂零了。姐姐为他说来了一个山里闺女,那闺女两三年都没生出个崽来。倒是一天到晚吵着,嫌家里穷。后来请个走方郎中来瞧瞧,结果病没瞧出个说法,人却跟着跑了。
        光绪廿四年,三丫头而立之年。冠县百姓为了反抗洋人和官府的欺压,兴起了义和拳。一时山东河北几十个县闻风而动,揭杆响应,声势浩大。三丫头成了拳勇,也就把再*****人的事耽搁了。他们喊着扶清灭洋的口号,上京城,战天津,轰轰烈烈,何等气壮山河。然而,没过几个年头,朝廷终于还是献媚于洋人,向自己的子民下了毒手。华北大地血流成河,哀鸿遍野。佟家庄分坛大本营两千多拳勇以及村民惨遭围剿,厮杀在没日没夜地进行,尸山在敌我相叠中升高。不分男女,不分老幼,都在作最后的抵抗。没有人退却,没有人逃跑。四周围得铁桶似的,想跑也跑不了。后来,在年轻的佟分坛主殉难后,众人商议,一定要把佟分坛主的一双儿女突围出去,保护下来。夜色中,兄弟们众志成城,进行了最后的一战,三丫头终于不负重托,在成队成队兄弟以生命为代价的护卫下,带着佟分坛主的一双儿女逃了出来。两天后的夜里,三丫头冒死回庄探望,佟家庄已是片瓦不存。残墙泣血,尸骨横野,目不忍睹。为了完成众兄弟的重托,保护好这对孩子,特别是男娃,那是整个佟家庄唯一的骨血了。三丫头挥泪放弃了拼死报仇的念头,带着姐弟俩,逃出了冠县,逃出了山东,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总之,要逃到能够活命的地方。
        老松枝的这间草屋,以及草屋所在的这个窑场,但愿是能够活命的地方。

        二00五年十月 丁山高家桥


        陶朱公后裔第一节注释:
        1、覅——宜兴话指不要。音<fiao>
        2、底——何,什么,音<die>。如宋代苏东坡诗句“溪叟相看私自语,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宜兴话传承古音古义的典型案例,解放后编写的字词典均不录。
        3、朆——宜兴话指没有、不曾。音<fen>
        4、娘舅——本指母之兄弟,这里是民间对叫花子的戏称。
        5、图董——清代村级行政长官。
        6、筲箕—一种淘米用的半圆形竹箩。有攀,象篮。
        7、末代——对他人或他人之子的骂话或蔑称。
        8、天落子——民间对收养、抱领、捡拾子女的统称,主家一般忌说。如果征得族长同意,天落子也可入祠堂、上家谱。
        9、邑庠——县学。在那里读书的人称附生,优秀者可拔为秀才,并有机会递补为增生和廪<lin>生。廪生可从县府领取食量,称饩<qi>粮。廪生拔了贡,称贡生。才有资格参加乡试和会试。
        10、窑清——提供窑位而收取的烧成费。
        11、长毛——指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百姓称长毛*****,官府称洪杨叛乱。
        12、勇营——清代有三种军事力量。A、八旗兵,清入关前就有,为旗人世袭义务兵,是朝廷倚重的精锐部队。B、绿营兵,清入关后收编和新建的部队。数量众多,遍布全国。C、练勇,清代中期遇有战事时,为解决兵力不足而临时组织的地方部队,战后解散。长毛时,曾国藩改练勇为勇营,定兵制,发粮饷。晚清时,由于兵少勇多,成为全国的主要军事力量。
        13、浓茶——民间对红茶的俗称。绿茶亦俗称为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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