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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骨灰于紫砂花盆的趣味

          曾经看过一本印得极精致的书,是周瘦鹃先生所写的《花木丛中》,由金陵书画社1981年出版,里面的文章,写的都是花木盆景之趣;文章不长,但极流畅,文字清新动人,也旁征博引来许多咏唱花木的诗文。一直很喜爱,总是随身带着。对周瘦鹃这个人,也一直有很大的好感。看到新编的高中语文课本中,也从这本书中选了一篇,《杜鹃枝上杜鹃啼》,解说鸟与花木同名的杜鹃,写得也有趣,文笔堪称典范。

          周瘦鹃是极端聪明的人,一生之中,做的事情都很出名。名气最大的,是作为鸳鸯蝴蝶派领袖的小说家,其次是盆景艺术家,古往今来,首屈一指。再次之,就是散文作家和翻译家。象这样一身数家的人,应该可以称为文艺复兴式的巨人了。但是周瘦鹃身上有个印记,就是鸳鸯蝴蝶派,或者是花花草草,总之是一种小情小调。所以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他没有地位,即便提到他的时候,地位也很低,低到让人愤怒的程度。

          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我自己觉得不堪卒读,所以没有研究。但是当年上海滩最流行的一句广告语是:宁可不讨小老婆,不可不读《礼拜六》,这《礼拜六》就是周瘦鹃主编的鸳鸯蝴蝶杂志。当年周瘦鹃们在报纸上连载长篇小说,市民们排队等候,也是事实。这种情况,只是后来金庸先生连载武侠小说时才有。和金庸先生相比,周瘦鹃有很多可以同日而语的东西:都通俗而受大众热烈欢迎,都有文化底蕴,都写荡气迴肠的爱情,都属于胡编乱造。所不同的,一个写的是花前月下的鸳鸯蝴蝶,一个写的是豪气干云的侠客奇女。

          小说本出于'街谈巷语,道听途说'(刘向语),不满足于道听途说的时候,也加点胡编乱造。所以小说从来不被占统治地位的圣人所重视。自梁启超以来,小说竟慢慢的被很多人当成了承载大道的东西,好象写几篇小说,就能缩短革命进程一样。这是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过载的(Overload)使命感。其实鲁迅先生反倒清醒,直接用杂文参战,比小说痛快得多。使命感强烈的人,看不惯的东西也多,所以周瘦鹃,和他的鸳鸯蝴蝶同仁们,经常被骂得狗血淋头。这一骂,就是一辈子。其实中国的小说传统,如果划一条线下来,周瘦鹃和金庸,倒是在线的正中。

          后来有使命感的作家们,有做了部长的,最不济的也混了个作协理事当当。周瘦鹃也就不写小说,专门玩盆景。周瘦鹃先生这一手,几乎和沈从文先生专门写中国服装史,有异曲同工之妙。周瘦鹃玩盆景,玩出了大名堂,所做的盆景,不仅在展览会上得金奖,而且被拍成电影纪录片,到处放映。总理元帅级人物,也经常专程从北京赶到苏州,去看他的盆景。他的盆景好坏,从他所用的紫砂盆即可见一斑:明代的铁砂盆,至少也是清代的名家作品。后世讲盆景艺术,首推周瘦鹃。如此看来,上苍的确公平,他既然被挤出了文学史,那就让他在盆景艺术史上坐头把交椅吧。

          既然是文人搞盆景,免不了要写点花花草草,于是就有了《花木丛中》那么隽永的书。最让人感动的,是他写的一篇《杨彭年所制的花盆》。杨彭年是清代的一位紫砂圣手,制作过一只竹根形紫砂花盆,落在周瘦鹃手里,爱不释手。喜爱之余,竟想到死后骨灰埋在这个盆里,成为葬身之所。他接着说:安放了骨灰之后,还得加以装饰,在盆面上插几枝云朵形的灵芝。再把一块灵壁石作为陪衬,就供在人马图案的大汉砖上,日常有鲜花作供,好鸟作伴,断然不会寂寞。周瘦鹃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终身不改,痴心蝴蝶和花木的人。套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是将鸳鸯蝴蝶进行到底。

          就是这么一个纯粹的人,忽然被证明,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理由了。他悄悄地到了上海,请几位老朋友下馆子,大概吃了一些老派文人爱吃的菜,也喝了不少酒。不知道这顿饭滋味如何,反正他显得格外地平静。酒喝完,回家以后就跳了井,时间是1968年。周瘦鹃先生是一生都有趣味的人,最后跳井,比之上吊和跳河,也显得有趣味一点。但是他欲埋骨灰于紫砂花盆的趣味,竟然也被剥夺,代之以跳井的趣味,是让人发指和落泪的事实。我本俗人,周瘦鹃先生的情调一些也无,但是如果死后最终享有一个紫砂花盆,也不需要是名家的,只要放得下两斤骨灰,然后乱七八糟地插上一些野草,身后和周瘦鹃先生相比,也算是满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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