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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子的悲剧

        一杯在手,茶香入口,无论读书还是弄文,茶总是少不了的。至于沏茶的杯子,常常又如对茶的挑剔,甚至还要犹过之而无不及。

          之所以说起杯子,皆因为刚刚顺手搁下手中的茶杯时,不料失空坠地,随着清脆的一响,地上篷然裂出几片莲花,连同我对这杯子的爱一起在刹那间的疼痛里将我跌入一片恨与憾的懊恼之中。

          而这样的一幕,也只是重复了那记忆中的又一次疼痛。碎裂,仿佛成为了杯子的宿命。正如时下流行的那句浅薄而无厘头的话:我又杯具(悲剧)了。

          先来看看有关杯子的传说。《孟子•告子上》篇曰:“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杯水车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大约是悲剧的源头了。《庄子•逍遥游》曰:“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杯水之上,草芥为舟,这样的比喻和安慰大约是将小世界幻化为大世界的一法,追其源头,更是种悲剧的隐喻。而《风俗通义•怪神》中所言的“杯弓蛇影”更是将人的心理暗示指出了悲剧产生的真正源头所在,而这样看来,其实所谓的悲剧并不存在,种种外相,实为虚空,本来是没有杯子的,有了杯子,凭添了一段玩爱之心杯具之情,却在看似无意实则宿命的碎裂中回到了本来的无,而这时的人却再也回不到最初了,带着内心里被篷然碎裂的莲花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人生就这样在曾经的回味中穿越了一个小小的轮回而走向了更大的虚空。

          与其说杯子是一种品位,倒不如说杯子是一种情结。父亲的杯子不叫杯,应该叫“茶缸”,铁皮质地,墨绿外壳,还有一行闪亮的“光荣的劳动者”小字,它踏踏实实的墩在那儿,像是一段不愿离去的历史。茶缸禁摔抗碰,水桶小腰,用起来实惠,放起来安全,家里有了顽童,随其盛沙子装土石,或是撒一泡童尿,养一条小鱼,过后用水一冲,照样抓一把茶叶喝出了夜空的繁星时间的陈香。但不知不觉间,这茶缸也已老去,有了块块伤疤,像是布满阴影的老年斑,最后终于漏出小洞,不能泡茶,但不会扔掉,将其置于某个角落里像一件家传宝贝收藏起来。这种人和杯子间的感情有点像老一辈的婚姻,没有那么多的花里胡哨,只求安稳持久的过日子,岁月悠悠,说不出口的爱情俩字实际就在这些寻常不过的小小物件里演绎的沉默无言又忠实可靠。

          人和杯子之间的关系在上一辈人那里,那里就是一种岁月中的寄托,比较的牢固,不易破碎,最后摩擦出的光泽或者厚厚的茶垢水锈虽不值钱却有一种近似古董的意蕴了。

          而现在,花花绿绿,千奇百怪,形状各异的杯子,虽没有了那种可耐岁月长久打磨的质地,却展现出了个性的解放和一种强烈的自由意志。对于自我的展现和追求,越来越多的从一些手边的物件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杯子仿佛在这种宠爱里开始变得幸福,和宠物一样,杯子被寄予了心底某种隐秘的愿望。

          但杯子的悲剧也早已注定,一时的珍爱不等于一生的拥有,而对于杯子来说早已不在乎结局,只求曾经拥有,不再说天长地久。今天的卡通杯换成了明天的紫砂壶,再换成了青花瓷,或者是一个百打不烂的钢化杯,既威严又气派,到了最后可能已不在乎花样和所谓的个性,只是顺手好用即可,人生到了此际,也归于至淡。

          但也有至死不渝的杯具之情难以看破,这样的死心眼多是容易陷入感情的痴迷之人,行事完全感性,常以性情中人自居。看似潇洒脱俗,实则蛊了物累之惑,此类人等我便算在此列。记忆中的杯子无不多以悲剧告终,然而痴心不死,总是对杯子充满了不能割舍的顽爱之心。去了超市或商店,若是看见杯子,即便不买也要流连一番秀色,内心里早已挨个“宠幸”了一番。但若真买时,面对个头不一美色不同的杯子,虽个个都想纳入怀中,却又个个都似有不足,隐约之间总觉得还有一个宿命中更好的杯子等着我。塑料杯子再美也是入不了我的情眼,无论塑料制的再雅致脱俗,塑料就是化学分子式的代名词自始至终都让我觉得它骨子里就没有一份诗意。没有诗意怎么能挑选出中意的杯子呢?不锈钢的磁化杯无论被渲染的多么保健仍被我敬而远之,看到它,就仿佛看到一个戴着小指粗金项链的方头油面的老板坐在空洞而堂皇的大板台后,举着它张开镶嵌着金牙的嘴巴贪婪的吮吸,且吱吱有声,又使我联想到一个花季少女也在某个场景下被他无情的蹂躏了去。

          最后剩下的是瓷质和紫砂杯,还有木质类的杯子可供我选择。对于紫砂杯,虽喜爱有加却又自觉道行不够。一般紫砂都不着瓷,透着一副混沌气息的质地里却因为无法看见茶水的颜色而让我无奈放弃,一个修养还不到无色无欲之境的人是不能随便使用紫砂杯的,否则不是一种亵渎也是一种埋汰。对于木质或者竹质的杯子,虽然也有但难觅其踪,而且价昂钿贵,非我等小辈可以享用。

          那么剩下来的唯一选择,便是白瓷如玉,晶莹温雅又偷着清灵之气的某个杯子最终会与我缔结某场因缘。而即使这样的杯子,也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个人生知己。

          所幸,人生中曾经有过这样的杯子。它的大小个头形态神韵都无一不符合我暗暗的期待。白玉无瑕的杯壁,简朴不俗的外形,捻一把西湖龙井或是碧螺春,看开水徐徐注入,听那珠落玉泉的清灵水声,一瓣瓣绿色的茶片像仙子从梦中醒来一般舒展娇小的身躯开始聚集成一片小小的绿云,个个冲着我呵气如兰,杯内已是氤氲生起一片透腑的清香,一身的俗气刹那间消散于无形,仿佛仙风道骨傲然尘俗。那一刻与杯子一起如对梦寐以求的红颜知己,轻轻晤面,闭目闻香,侧耳聆听,又仿佛任她在你耳边厮磨软语。而享受这般佳境,也要当作通灵祭祀一般的抱有虔诚恭敬之心。不管高堂华屋还是平宅陋室,要一任清洁勿染尘埃,此时当燃檀香一炷,奏高山流水一曲,涤甲濯手,洗发沐足,浑身无臭,心无挂碍,方可独坐静室,悠悠然享受这心灵的妙境了。

          此等享受与金钱物质无关,室可简陋,茶可价次,但室要静,水要清,杯要净,乐要柔,此时方可得心安之大境地,乐亦可不必古筝琵琶者流以雅入俗,尽可独对一窗清风明月光,或是门前月季疏暗香,放任劳乏的心灵蜿蜒远去,触弹那大自然中未经一丝人俗染指的天籁之音。也许有那一瞬,也许就是心灵的一个永恒。若以上诸般皆备独缺一赏心悦目或契合心意的杯子,便是美景无风月,佳音无知己那样的难免惆怅不为之尽美矣。

          然而这样的杯子总是无法逃脱宿命的悲剧,一则初遇时的欣悦过后,便是进入平俗的漫淡之期。渐渐不再勤于洁净,从一抹茶垢开始,慢慢将其怠慢,时日已久,曾经光亮的外表也渐渐退却光泽而变得暗淡,自此愈加不以为意,诸般事宜不再讲究,残茶滞留于杯内,碰擦的砑疵暴露于眼前,此时昔日的优雅美人已变成蓬头垢面之怨妇。主人虽把来顺手,却已渐有遗弃之心,终或一日,于他处觅得另一新杯,其风姿绰约令其爱不释手,此时旧杯隐退,新杯登场,颇有点“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的味道了。而另一种境况虽非如此喜新厌旧抛却旧欢,却也摆脱不了宿缘短暂的命运,即便恁般珍爱,也难逃这命里无有的安排。常常是得意之极或是颓丧之时,心不在焉,手动意迟,一个不慎,便听那篷然一声的莲花涅槃,返璞归真去了。看似是一个无意,实则是你与她本就没有天长地久的因缘。短暂的一会,尚手有余香,心存热念,曾经华美的一个倩影,也只留在心内做个无望的念想儿罢了。

          说了这般许多,深知自己的俗根已是此生难以去掉,倒是回头来羡慕那某一场景中见过的这样一幕:野外冷雨连连,茅屋内架炉生火,浑身沾满了厚厚灰衣的铁壶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汽,一双结满粗茧的大手抄起水汽蒸腾的水壶向一大铁瓷茶缸里注满了水,劣质的茉莉花茶顿时溢出浓郁的香气,一朵朵小伞般绽开的茉莉花浮在了茶缸里,那双结满粗茧的大手熟练的从贴身衣袋里掏出纸烟,慢慢卷好,划着火柴,哧啦——跳跃的火头映出了那张刀刻斧凿般的青铜色脸庞,深深的吸一口,一团烟雾从口中徐徐喷出,仿佛将一团胸臆间的忧郁重重的送了出来,端起茶缸,长呷了一口,又像是把无尽的惬适从空气中收敛了来满满的送进了肚腹之中。窗外的雨幕愈加的紧密了,田野间的景色变得无比飘渺,而茅屋内也是一片烟气水汽混合着变得朦胧模糊。那张刀刻斧凿的面孔渐渐隐匿了起来,终于在回忆里渐渐的淡去,消失了——

          而桌上的那只硕大茶缸却安静的盛着未曾饮完的茶水,颜色变得清白了,味道也变得清淡了—。

          如果还能买到记忆里这样的茶杯,我一定买一只来,即便不用来泡茶,也要将它放在目之可及的地方,从它那里得来一些生命可供回味的温度和岁月里弥久的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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