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自当有所畏

　　南朝的刘敬叔写了一本志怪小说集，叫《异苑》，里面有一则跟茶叶相关的故事，被陆羽摘录到了《茶经》里。
　　故事说，剡县（今天绍兴下属的嵊州和新昌一带）陈务的妻子，年纪很轻的时候就丧夫寡居，带着两个儿子过了。她有一个嗜好就是喝茶。她家的住处有一座古墓，陈务的妻子每次饮茶前总要先倒出两杯来祭祀古墓。她的儿子见了以后，很是厌烦，就问道：“古墓能知道什么，你这样做不是白费心思吗？”于是就要动手把古墓给刨掉。在母亲的苦苦劝说之下，他们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当天夜里，母亲在梦里见到一个人对她说：“我在这个墓穴里已经有300多年了，您的两个儿子一直想把它摧毁，多亏了您的保护，墓穴才没有受到损毁，不仅如此您还常常提供上好的茶叶给我享用，虽然我在九泉之下，身为朽骨却丝毫不敢忘记您的恩德，时刻想着要去报答您。”等到第二天天亮以后，母亲就在家中庭院内发现了10万贯的铜钱，铜钱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地下埋了很长时间，但是穿贯的绳线却是崭新的。母亲把这件事的原委告诉了两个儿子，他们听后惭愧万分，从此之后一家人对古墓的供奉和祭祀更加认真了。
　　《茶经》里的引文是这样的：
　　剡县陈务妻，少与二子寡居，好饮茶茗。以宅中有古冢，每饮，辄先祀之。儿子患之，曰：“古冢何知？徒以劳意！”欲掘去 之，母苦禁而止。其夜梦一人云：“吾止此冢三百余年，卿二子恒欲见毁，赖相保护，又享吾佳茗，虽泉壤朽骨，岂忘翳桑之报！”及晓，于庭中获钱十万，似久埋者，但贯新耳。母告二子惭之，从是祷馈愈甚。
　　这个故事，若按照我当年所接受的教育去理解，首先在定性上，它就是个迷信题材的故事，就要被认定为统治阶级实行愚民政策，欺骗广大人民群众的鲜活例子。因为统治阶级为了巩固阶级统治，必须掩盖阶级压迫的事实，所以就编造出来一系列诱劝广大受压迫的劳动人民相信世界上有神有鬼、命运上天注定，只要坚持忍耐、坚持从善即可在今生或者来世获取大量回报，过上富足享乐的生活，以此达到在精神上欺骗和麻痹广大人民群众的目的。
　　对于统治者和剥削阶级的类似卑劣行径，在考卷上，我曾不止一次地按照老师教给的这种分析方式和语言风格深刻痛批过。但是，非常惭愧，在生活中，我自己本身却又深受类似落后思想残留的“毒害”。记忆最深的有两件事，一个跟雷电有关，一个跟饭米粒有关。小时候，一到下雨打雷的时候就会不停地为自己忏悔，后悔自己曾经踩坏了地里的庄稼，后悔前一天见到别人拉车上坡自己没有去帮忙推一把……因为父母告诉过我，谁谁谁干了坏事和谁谁谁不做好事后来都被雷电给劈死了。另一个是在吃饭的时候，总能听到大人们不断复述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曾经有一个人，他小时候吃饭时见到饭粒掉在了地上，就伸手捡起来给吃了，长大后就考上了大学，为了将来能考上大学，每次吃饭的时候我总会把饭吃得一粒不剩。
　　今天，虽然我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惩恶扬善的雷公，雷电不过是带着两种不同电荷的云朵相碰撞后发生的自然现象，但是对它的敬畏之情却依然存在，依然会在雷雨天的时候下意识地摸摸胸口，看看良心还在不在。同样地，上大学对我已经不存在诱导的力量了，但是，我却总是迷信地认为浪费了碗里的饭粒，就会相应地错过什么机会或者将要受到什么惩罚，因此，至今仍然要把碗里的米饭吃干净，习惯难改。所以，我偷偷地想，即使陈务的妻子后来没有在梦中见到鬼神，也没有因此得到一笔钱财，甚至即使连古墓本身都不存在了，她都仍会坚持用茶来祭祀的，因为对她来说，对鬼神的敬畏是深入到心里的，茶是纯洁的象征，而它侍奉鬼神的心灵也是纯洁的，所以茶就成了一个并不富足的妇女侍奉鬼神的不二选择了。
　　要说将茶视为纯洁的象征，用来表达虔诚和敬畏的心情，我曾经在好几个地方参加过当地办的开茶节活动。我相信，活动的举办方一定查阅了资料，认真搜寻了古人举办新茶开采仪式礼仪的文字记载，否则他们所表演的跟我在书上看到的绝对不会如此相似。尽管相似，看上去却又叫人忍俊不禁，不仅观者要笑，参与表演的当地领导和采茶仪式活动上采茶者、泡茶者也都在嘴角上挂着笑意，因为，整个活动过程无论是服饰，还是程序和内容，都透露着滑稽的味道。同样的服饰，同样的程序，同样的内容，为什么古人做起来会那么庄严肃穆，我们今天的人做起来就显得滑稽可笑了呢？
　　也许原因就在于，随着科学的进步，几乎所有的自然现象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了，神灵早被科学挤到了墙角，人类已经可以骑在神灵的脖子上享受自身智慧带来的种种成果，再去故作神态地祭拜神灵，不论是观者还是祭拜者，那表情和神态能不滑稽吗？可是古人的心里却是有神灵的，所以他必须十分认真，不敢表现出不敬来，否则就会受到神灵的惩罚，所以，那一杯茶就不是随便泡得出来也不是随便可以喝的了。
　　尽管古人的知识没有我们多，技术没有我们强，茶叶生产、加工、烹瀹的器材也没有我们的发达，但是，现代茶人津津乐道的好茶却依然是古人种的和泡的茶。今天的人评定茶的好坏会用氨基酸、茶多酚、咖啡碱、多糖和芳香类物质等有效成分含量高低和配比来说明问题，可以通过改变氮、磷、钾肥和微量元素的施用量来改变有效成分的含量和配比。但是，古人却不是，他们要喝到好茶，需要让茶叶吸收到天地的灵气，不仅需要阳光雨露的精华和地力的滋润，更需要用一个虔诚和敬畏的心去对待茶叶生长的环境和加工、冲泡过程，他们的茶里是真正的融入了他们的精神和信仰，这一点绝对不是科学本身所能做到的。茶叶是要祛除浮躁，让心灵宁静的饮品，可是我们的茶人却在科技和商业的鼓动下先浮躁了起来了。古人从茶中喝到的香味在我们这个科技发达、心态浮躁的社会里哪里还能品评得出来?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很好的比喻，把科学和宗教分别喻成计算机的硬件和软件，若要从计算机的硬件中寻找到软件，岂不是很可笑的事情！那么茶叶的发展若是只依靠越来越自大的现代科学而丢失了对自然和生命本身以及茶叶精神的敬畏，它的未来又会走向何方呢？
　　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现在的茶人们是不是也应该有所畏呢？